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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五十九章 戏魂 (庚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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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胡安北这一段的讲述轻描淡写,甚至还不如彭玉书这个旁观者讲述得令人心潮起伏,但我却能感觉到他不连贯的话语中,既有恨天不公的惆怅,也有业不竟成的不甘。但我那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毛病又犯了,忍不住问了一句:“老胡,你真的觉得靠腹语发声的方法,能让你重返舞台吗?且不说腹语发声的音色和你从前的完全不同,你之前的练功恐怕无用武之地,更重要的是腹腔隔膜共鸣,和声带共鸣完全不同,更难以控制,而且气息震动不可能太长,也不能转音,也不能发出高音,我从未听说过用腹语能够唱歌的,别说唱完整的一出戏了,你要有这个心理准备。”

    胡安北并没有马上回答我,而是从沙发里缓缓站起身,慢慢踱到了窗前,望着黑黝黝的夜色,身体前倾,用双手撑住窗台,似乎想穿透无尽的黑夜一般。他的声音再次响起,显得坚定而有力。

    “常先生,您说得不错,我刚刚动完手术时,所有人都认为我不可能再开口说话,包括我的主治大夫,但腹语的练习已经给了我一次惊喜,不然我们今天也无法面对面的交流,谁能保证它不会给我另一次惊喜呢?当你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时候,反而是你最轻松的时候,你只有选择一路前行,不是吗?”

    胡安北转过身,冲我笑了笑,接着说道:“常先生,谢谢你的招待,给我讲了很多有意思的事,我的新剧本彩排时,一定请您去看看,我想,您一定非常好奇,因为我们交流时,我用的并不是腹语,那我的嗓音是如何恢复的。但这又是一个很离奇的事,请原谅我要保留这个秘密,但如果有一天我能再次登台演出,我一定会把这个秘密告诉你。”

    送走胡安北,已是凌晨三点。北京的初夏本该是月朗星稀,但不知何时浓云压上了头顶的天空,遮住了全部的光亮。夜色里无比静谧,一切都像是沉沉的睡去了。

    回到里屋,我却完全无法入睡,胡安北身上虽不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,但那种与天斗的倔强反而深深吸引了我,他的身上有太多解不开的秘密。比如,他在客厅昏厥过去时,铜铃为何发出乐音,而这乐音又如何是他在梦中哼唱的?可这又绝对不是什么鬼魅造成的,因为鬼魅根本不可能靠近自家小院的斗阵。

    还有他说的,那种昏厥的症状他每天要出现一两次,而这种昏厥从他的讲述来看,应该就是出现在他练习腹语后,这之间有什么样的联系?他并不以这种昏厥为异,说明他完全清楚造成昏厥的原因,而他却认为这种昏厥是他的一种学习方法。学习方法?这方法未免也过于诡异了些。

    难道他真的可以依靠腹语重新登上梨园的舞台?这实在是令人无法置信。但想想他最后给我的承诺,也只好叹口气,不再细想下去。

    那天夜里,我倚靠在沙发上睡着了。身体很轻,头却很沉。我知道我进入了梦境,四周一片黑暗,能听到周围有人在窃窃私语,我似乎坐在一个不大的戏楼里,人们似乎在焦急的等待这戏的开场。

    很快,戏台上灯火骤起,戏台的背景是一副巨大的浓墨山水画,远山含黛,拱桥浮波,杨柳低垂,小舟初泛。而舞台上搭了一些木质的连廊台阁,檐角挂着六棱形的彩绘宫灯,一切显得美轮美奂。

    我这时才发现,身处的戏楼其实规模宏大,上下三层,却全是木质结构,很有些巍峨壮观的气势。而周围看戏的观众不下百人,却全穿着长衫马褂,只有前排有几位身着西装,看样子似乎是在民国初年。

    在大家的啧啧赞叹声中,音乐响起,节拍绵长悠远,空灵写意,全场的顿时安静下来,大家的目光全部集中在舞台之上。

    但此时演员并没有上场,倒是台口处一个青衣的唱腔响起,我完全无法分辨她唱的内容,所有神经被那宛如天籁流霞般灿烂的音色吸引过去。这唱腔完全无法用文字来形容,是一种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的纯净,是一种可以掩盖所有嘈杂,动人心魄的穿透,是一种让人不知不觉屏住呼吸,沉浸其间的梦境。

    短短的几句,让人似乎历经千年的轮转,轻灵飘逸却带着无尽的沧桑。最后一个尾音结束,喊好声四起,一个婀娜的背影身着天青色的素服,缓缓从台口走出,背对观众,看不到演员的样貌。

    而这时,周围像一勺水泼进了油锅,观众的声浪沸腾起来,大家不再端坐八仙桌前,而是都站起身,后排观众甚至爬上了圆凳,拍着手,喊着好。但不知为何,在人群中,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,自家的铜铃撞击声。

    我一个激灵,站起身。但在我起身的一刹那,周围的光线瞬间熄灭,声音也都无影无踪,我重新被无尽的黑暗包裹起来。

    之后的几周,我与胡安北又见了两次面,不知是不是他刻意的安排,他并没有来我的小院,而是在宣武门找了个茶馆。我们也如有默契一般,不再谈关于胡安北声音的话题,只是聊明清两朝的野闻秩事。

    胡安北详细问了问我关于景山的旧事,可惜我知道的并不多。景山虽有一百多米高,但却不是天然形成的。明永乐年间,成祖迁都北京,拆除了元大都的宫殿,重新营建紫金城。

    当年元大都宫城虽然荒废已久,但拆除时还是清理了大量砖瓦碴土,运走这些废料是个巨大的工程,耗时废力。

    当年紫禁城的设计者道衍和尚,本身便是堪舆大家,在他的建议下,干脆用这些碴土和挖护城河的土石,在紫禁城北堆起了一座土山,之后又历经几代营建,才成为今日的景山。

    景山出自道衍的手笔,还是非常可信的,因为它深黯风水布局,使紫禁城背有靠,而王气于龙脉之上久聚不散,冬天又可以遮挡从北方来的寒风,夏天,满山苍松翠柏,又使皇城不那么燥热。

    正是这皇城中轴的合理打造,满清代明之后,也认为紫禁城王气不散,没有另修宫室。

    我所知的似乎并不比胡安北多,他也没有再详细讨论下去,我只是奇怪,胡安北怎么会突然关心起景山来?

    之后的两三年里,胡安北忙着剧本创作,经常离开北京,而我也常被刑侦总队请去,协助他们办一些稀奇古怪的案子,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,渐渐和胡安北没什么联系,也淡忘了他身上奇怪的故事。

    转眼到了八八年的夏天,和故宫博物院的一个朋友吃饭时,他给我讲了一个他们关于景山的一个奇怪发现。

    原来,八十年代初时,为了全面修复故宫,北海的破损建筑,他们搞了一次航拍,在分析航拍照片时,他们发现,整个景山上的建筑形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盘腿而坐的人形。

    起初,大家只是认为是个巧合,当个异事在聊。可故宫里有位姓崔的研究员,精通中国古代的造像,他一眼看出,这个人形并不是自然偶然形成的,它和景山钦安殿里玄武神的造像几乎一模一样。

    而玄武神是道教里的北方之神,景山又恰恰在紫禁城中轴线的北端,似乎是冥冥中的天意,若真如此,那景山上的建筑布局,就决不是个巧合,而是在兴建时就已经设计好的风水局。

    这下大家来了兴趣,崔研究员一头扎进了寻找当年修造景山建筑的设计图中。他后来在国家文史馆找到了明初时的设计图纸,这一比对,更加诧异了。当初的设计图竟然和航拍照片上的建筑不一样,当年的图纸跟本看不出是个玄武神像的样子。

    那么只有一种可能,景山上的建筑后来重修过,那一次重修,才让建筑群成了玄武神的样子。崔研究员又翻遍了明清两朝的史料,查到清乾隆年间,景山上寿皇殿等一系列建筑进行过重修,恰好移到了中轴线上,那么景山建筑所组成的人像,应该是乾隆十四年以后才出现的。古代皇家宫殿和园林的建设是头等大事,因为其中的堪舆定脉是关乎国运的,同样,对建筑进行改建和修缮,也是必须报给皇帝裁定的,那么这次景山建筑群的改建,也一定是乾隆授意开展的。

    可为什么要将建筑群和周围的树木排列成一个人像?这人像到底代表了什么?又是何人的设计?如此设计的目的是什么?这些问题没人回答的了。但我听了这则逸闻,脑子里不知为何出现了胡安北的身影。

    (视而不见,名曰夷;听之不闻,名曰希;搏之不得,名曰微。此三者不可致诘,故混而为一。其上不徼,其下不昧,绳绳兮不可名,复归于无物。是谓无状之状,无物之象,是谓惚恍。--老子《道德经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