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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太监很老很瘦,脸色阴沉,像是上门讨债的掌柜,随时都会掏出算盘与账本,详详细细地罗列每一笔欠债与利息。
“你就是胡桂扬?”
“是我,请坐,哦,已经坐了。今晚的雪可不小,瑞雪兆丰年。宫里还好吗?正月里能休息几天吧?普通百姓能去普恩寺洗澡吗?”
曾太监摆手,“停停,我跟你不熟,哪来这么多废话?”
“呵呵,我觉得吧,就是因为不熟才要多说话,增进了解,熟了后反而可以享受一下沉默,比如我与韦百户,最近的话越来越少。”
韦瑛哼哼两声,不打算接话,突然发现自己的沉默正符合胡桂扬的说法,似乎在给他提供证明,急忙道:“曾公公这么晚到访是有事吧?想喝点什么茶?”
这个时候留不留在胡桂扬身边,已经不由韦瑛做主。
曾太监瞥一眼韦瑛,“你叔叔让我给你带好,你去别处玩吧,我跟胡校尉说几句。”
“是是。”韦瑛立刻告退,向老太监执晚辈之礼。
胡桂扬大声道:“韦百户,不用急,不管我们说过什么,待会都详细告诉你!”
韦瑛摆手摇头,表示不必,没敢多说话,出厅轻轻关门。
胡桂扬对宫中服饰了解不多,但是也能看出来曾太监在宫里不会有太高的职位,于是坐下,拱手笑道:“本想去普恩寺找你呢,因为有急事给耽搁了,没想到你会来,招待不周,万望海涵。”
曾太监冷笑一声,他听过的奉承话多了,数胡桂扬最为敷衍,“能劳动我亲自登门,你面子不小啊。”
“不敢,我若是有点面子,也是厂公给的,与我无关。”
“你倒有几分自知之明,但是不必用汪直压我,我们的交情很好,没有勾心斗角那一套。”
“那咱们是自家人。”胡桂扬再次拱手。
曾太监哼了一声,“汪直没告诉过你,查案要有界限吗?”
“说过,不许我找任何理由进宫,半步也不行。”
“既然如此,你还敢查我?”
“我没有进宫半步啊?普恩寺在皇城以外,我家离皇城更远。”胡桂扬诧异地说,不明白对方为何有此疑问。
曾太监被噎得无话可说,半晌才挤出微笑,“这么说来倒是我多事了,干脆别来见你,也就什么事都没有了。”
“那我就只好死抠乌鹊胡同和普恩寺,我人不能进宫,但是事情一定要查个清楚。”
曾太监大怒,抬手拍桌子,“小子,别不识好歹,你查的是杀人案,跟满壶春没有半点关系,盯着我们干嘛?”
“真论起来关系可不小,楼驸马因为饮用满壶春过量而死,童丰死在广兴铺,虽然没人说他也喝过满壶春,但我觉得两者或有关联。”
曾太监盯着胡桂扬,“你真要查个明白?”
“没办法,如今线索太少,逮住一条是一条,我绝不会放弃,除非……”
“除非什么?”
“曾公公与厂公交情那么好,不如代我多要一段期限,由一个月延长至一年,那我就不用着急了。”
“呸,查案是公事,交情再好也不能干涉。”
胡桂扬再次拱手,正色道:“难得曾公公有这样的见识,那我就放心了,必然一查到底,绝不辜负宫里的期望。”
曾太监又一次无话可说,憋了一会,忍不住蹦出一句脏话,“好小子,嘴真毒啊,看在汪直的面子上,我不跟你计较。说吧,你想知道什么,我告诉你就是,以后不准再去干扰乌鹊胡同,也不准再查满壶春。我说得够清楚吗?”
“清楚。”
两人都不说话,沉默片刻,同时开口,一个道:“说吧。”另一个道:“问吧。”
两人又都沉默,最后是曾太监开口,“你想知道什么,问啊?”
“我想知道一切,所以请你尽管说吧。”
曾太监又骂一句脏话。
胡桂扬笑道:“我猜宫里管得一定很严,所以一出宫都喜欢骂人。”
曾太监不愿讨论这样的话题,“你想知道一切?好,我就告诉你一切,宫里有一批郧阳金丹,品相一般,用过之后剩下的废料,被造成满壶春,发现效果不错,于是卖到乌鹊胡同赚点外快。谁造出来的?仙长李孜省与灵济宫的几位真人。这就是一切。”
这些内容都是牛掌柜曾经说过的,胡桂扬笑道:“曾公公这么坦白,我倒真有几个问题要提出来。”
“早让你问了。”
“为什么要造满壶春?”
“嗯?这算什么疑问?”
“我也坦白一些,你们这些人用不了满壶春,对吧?”
曾太监冷哼一声,不想回答,可胡桂扬总盯着他,只好开口道:“当然。”
“所以满壶春不是给你们造的。”
“说过了,是卖到乌鹊胡同赚外快。”曾太监越发不解。
胡桂扬继续道:“宫里不只有阉人,还有宫女,但女人也不需要满壶春。”
“你究竟想说什么?”
“还有陛下和皇子,他们是正常男子,能用到满壶春……”
“嘿,说话小心些,虽然你在查案,嘴上也得有把门的。”
胡桂扬不理警告,“但他们不会用,为什么呢?因为宫里若是用到满壶春,绝不会再卖到乌鹊胡同,好东西必须由皇家专用,对吧?”
曾太监终于明白胡桂扬想说什么,“你想不通宫里最初为什么要造满壶春?”
“以李孜省的地位,造满壶春可有点大材小用,他应该一心一意为陛下效劳才对,怎么会有余力帮你们?”
曾太监不得不承认,跟这位胡校尉说话太累、太难,他再一次陷入沉默,思忖良久才回道:“李仙长当然没有余力做别的事情,满壶春……是个意外。”
“意外?”
“李仙长与灵济宫最初想造的是另一种药,没能成功,却有了满壶春。不妨告诉你实话,满壶春没剩多少,顶多卖到三四月份,后续就再也没有了。”
“因为李孜省正在集中精力造‘另一种药’?”
“对,而且金丹有数,废料自然也不多,不可能一直造下去。”
“‘另一种药’是什么?”
“这个我可不知道,有办法你去问李仙长,可惜他最近不会出宫。”
“我也可以去问灵济宫。”
曾太监摇头,“没用,参与造药的几位真人进宫几个月了,从来不出宫半步,剩下的人全不知情,问也白问。当然,你若是愿意跑一趟,没人拦着你,谁让你有靠山呢?”
“我信你的话,不去灵济宫。”
“问完了?”曾太监露出告辞的意思。
“还有一件事,宫里是谁掌管满壶春。”
“我。”
“就你一个?”
“就我一个,你若是想问我的上司是哪位,也可以告诉你,梁内侍。”
胡桂扬早知道这件事,笑道:“你一个人管药,那就好办了。”
“什么好办了?”
“楼驸马在去乌鹊胡同之前就尝过满壶春,肯定是从你这里得到的,对吧?”
“不是。”曾太监冷冷地回道,显然极不高兴。
“那他是从哪得来的?”
“不知道。”
“这就怪了,难道是广兴铺的人私卖?我还得再去问问。”
“不用去问,肯定不是广兴铺。”
“曾公公,咱们一直聊得挺好,何必非在这件事上隐瞒呢?”
“楼驸马并非异人,身份又比较特殊,你查他的死因干嘛呢?”
“我也不知道,可能是因为两件案子相隔比较近,我又都参与过,所以就向厂公说一块查了。老实说,现在有点后悔,可是没办法,一言既出,只能继续查下去。”
曾太监满脸惊讶,“你到底……算了,我不管了,反正我回答不了,你去问别人吧,看你能问出什么。告辞。”
“这么晚了,曾公公还能进宫吗?不如在我这里暂住一晚,我今天正好不能睡觉,咱们秉烛夜谈,没准……”
“我有住处。”曾太监迈步就往外走,显得十分急迫。
胡桂扬追上来,“曾公公慢走,我送你一程。”
“不必。”曾公公伸手拦住胡桂扬,“我跟你也就见这一次面,把话说清楚……”
“可我还有疑惑。”
“那是你的事,该说的我都说了,满壶春跟你查的案子没有关系,你若是非盯着不放,大家只好鱼死网破——你不是鱼,也不是网,只是被殃及的小虫子。”
“多谢提醒。”胡桂扬拱手笑道,“能在这么大的事情里当只小虫子,是我的荣幸。”
曾太监难以置信地盯着胡桂扬看一会,无奈地摇摇头,大步走开。
韦瑛从廊下踅来,小声道:“恭喜,你又得罪一位大人物。曾太监是梁内侍的亲信,掌管宫中诸多太监的外财,得罪他一个,几乎相当于得罪所有人。唉,不知道厂公还能为你坚持多久。”
胡桂扬知道汪直能坚持多久,在李孜省造出“另一种药”之前,携带过天机丸的他肯定是安全的,药成之后就要看运气了。
“值夜去吧,希望这段时间里刺客没有登门,异人也没有打架。”
后院一切未变,胡桂扬之前踩出的脚印被新雪掩盖,天地间白茫茫一片,似乎到处都有微弱的光,却又什么都看不清。
跟着胡桂扬转了两圈,韦瑛终于忍受不住,“那什么,我才想起来,明天我还得再交一份折子……”
“你去休息吧,我既然回来,就不会无缘无故地跑掉。”
韦瑛再不客气,拱手告辞,跑回二进院自己的卧房里,大被一裹,除非厂公亲临,他不打算起来。
胡桂扬独自冒雪走在院子里,大饼跑来跟随一会,很快又躲进屋子里。
“一个人太无聊,我得打扰一下其他人。”胡桂扬自语道,左右看看,迈步走向东跨院。
轻敲几下门,里面很快传来罗氏冷淡的声音,“有事?”
胡桂扬隔门道:“你曾经帮助乌鹊胡同改善满壶春,对吧?”
“嗯。”
“我现在想知道一件事,改善之前的满壶春有何功效?或者说有什么问题?”
门里沉默,罗氏似乎不愿回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