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抛开经筵暂停的十月初二这一天,永平二十七年的经筵,须臾就过去了五天。因为皇帝有意煽风点火,推波助澜,这五日的经筵可谓是让人大开眼界,什么唇枪舌剑,舌战群雄……五花八门的好戏上演了一出又一出,直叫人目瞪口呆。
而因为三皇子这位未来太子全程旁听的缘故,又有皇帝今年会借此挑选东宫讲读官的传言在外,也不知道多少人卯足了劲,拿出了平生最大的本事。
可是,传闻中腼腆内向,在大皇子二皇子出事之前,从来都显得默默无闻,无足轻重的三皇子,却让大多数人的蓄力一击都仿佛打在了棉花团上。
因为他自始至终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,眼神中固然有好奇,面上也都是挂着笑意,可人更多的是和皇帝交头接耳,很少开口说什么。当然,张寿开讲的那一天除外。但那一次三皇子开口,也是因为张寿率先发问。
可如今换成其他人在经筵上讲学,谁能像张寿这样,用非常自然的口气对三皇子提问?张寿毕竟做过三皇子实质性的老师,别人可没有!
至于被无数人念叨的张寿,经筵第一天露了个面,接下来第二天主持了陆三郎的冠礼,接下来几日就没有再出席经筵了。
虽说弹劾他狂妄、妖言惑众、出身可疑等等的奏疏也在通政司堆了十几份,但随着皇帝突然下旨册封其过世的生母张寡妇为一品昭烈夫人,这种弹劾攻势顿时哑火了。
而他把叶孟秋等四人带到张园留住的消息,却在同一时间倏忽间传开了来。虽然也有人在外散布流言,说他是嫉贤妒能,有意暗害算学同道云云,可是,当十月初六这一天,皇帝直接把张寿和叶孟秋等四人召到文华殿经筵的现场,这种谣言就立刻不攻自破了。
在皇帝到场之前,众人就只见张寿和叶孟秋等四人谈笑风生,那种融洽的氛围只要不是瞎子,谁都能看得出来。若是放在从前,少不得有年轻气盛的御史忍不住跳出来发难,可如今吃亏的人多了,朝臣们吃一堑长一智,纵使窝着满心问题,却也没人开口。
这一日太后没来,公主和各家千金们却依旧来了不少。永平公主孤高依旧,冷眼旁观朱莹喜滋滋地对人炫耀自己的如意郎君——如果换成从前,她必定要讥笑朱莹的浅薄,可如今她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。
换成朱莹之外的其他姑娘,有张寿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未婚夫,那也必定是要炫耀的。没看刘晴的未婚夫还是陆三郎那个从前被人嫌弃的小胖子,却也照旧与人说小胖子的好吗?
当皇帝带着三皇子和四皇子再次驾临时,看到的就是一团和气的场面,在宣布今日经筵开始之前,他突然看着张寿,饶有兴致地呵呵一笑。
“九章,朕听说那一日陆高远冠礼,有人登门质疑,你却非但不以为忤,还把人请到了张园探讨算科。你一向年轻锐意,九章堂更是大有新风,这一次行事却大有古意,所以朕才把你家的这几位客人都请了过来。”
皇帝这开场白顿时引来了人人侧目——皇帝你要点脸吗?
谁不知道那一日你白龙鱼服直接跑到陆家看热闹去了,还在这睁着眼睛说什么瞎话?听说……皇帝你明明是亲眼目睹好不好!
然而,皇帝对群臣的这种诡异注视却早就司空见惯了——从他当年当太子时逃掉某些讨厌讲读官的课程,到没亲政时故意用出格的方式来戏耍某些大学士,再到亲政以后不管三七二十一乱来一气,他也不知道经受过多少责难和质疑的集体注目礼。
虽说如今做人成熟了,手段圆润了,但皇帝还是动不动就毫无顾忌地睁着眼睛说瞎话。
此时,他只当成没看见那些炯炯目光,只是笑眯眯地盯着张寿和他身边的那四个人。终于,在他那神目如电的注视下,就只见那个圆脸少年面色发窘,其余三人亦是脸上青白。尤其是那个不认得他却曾经称呼他为“这位大人”的中年人,那更是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下去。
而这几人尚未有所动作,张寿却站了出来,从容一揖道:“皇上,我家老师曾经说过,志同道合者,纵有一时争议,但终究会殊途同归,而貌合神离者,纵使如胶似漆,但终究会分道扬镳。”
话音刚落,就只见刚刚还盯着皇帝的群臣齐刷刷转移了目光的标的——那一道道或惊异或狐疑的目光,倏忽间落在了葛雍身上。
对此,葛老太师面色淡定,甚至连眼皮子都没眨动一下,竟是比张寿更从容。然而,他心里却忍不住暗自大骂。张寿这小子,假造自己的语录真是造出瘾了,竟然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张口就来!
可是,他仔细想了想,要是他和张寿对调一下,确实会说出意思差不多的话来,当下也就在肚子里轻哼一声,打算先姑且认下,回去再和张寿好好算账。
而张寿笃定葛雍肯定不会拆穿他的捏造名言,也会姑且背下这个锅,因此见群臣都去看葛雍之后,他就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:“叶氏师兄弟四人从学于名家,却因为种种缘故,没办法找到更多算学前辈的著作,而陆高远虽有书坊印书,但前辈大家的算经却曲高和寡。”
“一面是有心学的人找不到合适的书,一面是印书的人却只能眼看一大堆名家之作束之高阁,因此这一次误会虽说闹得大,可如今不但冰释前嫌,而且大家各有所得。皇上既然关切垂询,臣却想说,若是每次误会都能带来这般勤学不辍的同仁,那误会再多几次也好。”
听到张寿轻描淡写地用误会把之前那桩丢脸的事盖过,叶孟秋一张圆脸顿时涨得通红。
他本来就是笑眯眯和谁都最好说话的性子,之前因为三个师兄都不会吵架而硬着头皮冲在前面,此时想想也觉得自己蠢极了。
虽说站在这文华殿上,他只觉得自己两条腿都有些微微打颤,但他还是鼓足勇气站了出来:“皇上,学生之前是一叶障目,不见泰山,所以误解了张博士和陆斋长,更出言不逊,实在是羞愧得无地自容。但是……”
他陡然加重了声音,满脸愤怒地说:“那也是因为有人在北直隶各地散布谣言,说张博士妄自尊大,说他以算学宗师自居,排除异己,九章堂中更是他的一言堂!说他数典忘祖,信异邦更胜于信前辈大家,而且还篡改算经当成自己的著作……反正给他编排了无数罪名!”
“因为祖师爷当初留下遗愿,希望我们有人能重回钦天监,重修历法,所以,草民四人方才趁着皇上的招贤令,应召天文术数人才。之前更是因为一腔义愤,贸贸然闯进了陆三公子的冠礼。这确实是我们无礼,但在张园呆了这么几天,我们实在是眼界大开……”
因为并没有专门学习过礼仪,叶孟秋的应对在很多人看来,实在是不得体,更不合规矩。更何况,此人竟然不是控诉他们含屈忍辱栖身张园,然后当廷戳破张寿的假面具,反而还处处为张寿说话,还在那说着张园内中氛围如何如何好,在他们看来,那自然是趋炎附势!
张寿不好批——毕竟某人浑身是刺,如今还不是孤单一个人,不但有葛雍这个帝师作为老师,还有朱莹这个未婚妻虎视眈眈,皇帝也明显偏袒,三皇子更是很敬重这个老师——可区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,他们还会批不得?当下就有人开口叫道:“皇上……”
“哦,这么看来,你们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。”
然而,还不等那人开口,皇帝就笑吟吟地一锤定音将之前这事儿定了性。他看惯了那些一板一眼有规有矩的人,只觉得眼前这圆脸少年语无伦次却义愤填膺的样子,实在是很合自己的眼缘,因此说到这里时顿了一顿,这才突然转向了另外一个方向。
“陆高远,依你之见,这叶孟秋师兄弟四人,算学造诣如何?”
之前听阿六说皇帝打算让自己来筛选此次应召入京的算学人才,陆三郎就浑身是劲,此时听到皇帝竟然直呼了自己那个挺不错的表字,他就更加高兴了。他状似温文有礼地对叶孟秋点了点头,也顺带向对方那三位年纪挺不小的师兄颔首致意,那副做派像极了张寿。
“既然能够通过地方官府的初步筛选举荐到朝廷,自然确实是人才。”
小胖子先是煞有介事地称赞了一句,但随即就话锋一转道:“但恕臣直言,之前朝廷时不时严申天文算学之禁,民间算经又难觅踪影,叶小公子四位倚靠祖师传下来的手稿勤学苦练至今,固然是把他们能掌握的都掌握了,但短处却很多。”
陆三郎这叶小公子四个字,陆绾听得忍不住很想掏耳朵。你还倚老卖老叫人家叶小公子……那个叶孟秋的年纪,好像还比你大一岁!
然而,他此时心里还是捏着一把汗,非常担心陆三郎如此评判人家的算学功底,会引起对方反感,把刚刚那明明非常不错的局面给翻覆过来。可是,他极其意外的是,自家那大胖小子评价对方的言语算得上是极其苛刻了,但那师兄弟四人竟然没翻脸。
不但没翻脸,叶孟秋反而还黯然低下了头。此时此刻这文华殿中,很多人都听说过,包括这圆脸少年在内的师兄弟四个,是某位钦天监正的再传弟子,因而见起这幅表情,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便是吃惊。
按照孔大学士平时的脾气,早就忍不住要指斥既然尔等是名不副实之辈,就不要出来献丑了,但他今天却瞧着风头不对,硬生生打消了这冲动。
果然,陆三郎接下来就气定神闲地说:“这几日叶小公子他们师兄弟四人在张园,我们探讨了很多算科问题,彼此互通有无,大家收获都很大。但是,从前算经一书难求,九章堂用的又是《葛氏算学新编》。他们对于九章堂如今教授的一些基础东西,却是不怎么在行。”
叶孟秋只是惭愧,可他三位更世事通达的师兄,却是忍不住在心里大骂陆三郎狡猾——九章堂中基础的东西?一元二次方程叫基础,各种几何体的什么证明题叫基础……天知道为了接受这些迥异于祖师爷的名词,他们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!
至于张寿传授给九章堂那些学生的简易运算方法,叶孟秋似乎已经有所收获,他们却还没有……可是,陆三郎热情洋溢地送了几箱子前辈大家的算经给他们,这情他们却不能不领。
和传言完全不同的是,葛氏一门的算经……他们反而是之后自己去主动接触的。
然而,三人这念头才刚刚生出,陆三郎就满面诚恳地说:“臣知道天下书坊大多逐利,即便如今天文术数业已渐渐驰禁,但民间还是少有书坊愿意卖这些书。为了让天下对算学感兴趣的学子能够不为没有书读而愁苦,臣请将之前馈赠他们师兄弟的各色算经二十三种……”
“由经厂列印五百份,再择选三五十个大城,然后派书坊于当地办算经馆,免费供寻常学子来抄书!如果皇上觉得这花费过大,臣的书坊甚至可以无偿印书!当然,为了有助理解,《葛氏算学新编》,臣也打算加进去。”
张寿含笑看着陆三郎侃侃而谈,更是抛出了这个绝对不会被人骂作为数典忘祖的好主意。见一大堆朝臣先是瞠目结舌,而后就有不少露出了大为惊怒的表情,却没有一个跳出来反对的,他就不禁笑了。
书坊逐利,但是,背后如果有人支持,那么就算赔本也要赚吆喝,因为这是文人最好的宣传渠道。而算学被封锁了那么多年,再加上那些前辈算学大家的书通篇都是各种拗口的专用名词,还几乎不存在什么能和三字经千字文相提并论的算学基础书,有人料定了难以推广。
就算是九章堂学生看似前途正好,只要天下各地的书坊都找不到几本算经,感兴趣的人就不会太多。有多少人能有条件一窝蜂涌到京城来找机会?要知道,京城居大不易!
陆三郎这一招,简直就如同打在冬眠的蛇七寸上的重重一棒子,只是人还暂时没警醒!因此,趁四周一片寂静,他就开口接过了话茬:“臣也记得老师曾说过,算学要从娃娃抓起。”